叙事的艺术:一句顶一万句
今天,城PLUS跳出规划圈儿,聊点跨界的事。
年轻规划师面对政府领导、甲方爸爸以及城市利益相关人的时候,常常产生“向强权诉说真理”的强烈感受。饱经风霜的规划老司机明白一个道理:真理重要,讲述真理的方式同样重要。——因为不同于数理逻辑等领域,社会性的“真理”只有被接受和遵守的时候,“道乃行于天下”。因此,如何讲述“真理”?如何规划叙事?形式与内容同样关键。
今天的推送,不是直接回答规划师如何叙事的问题,而是关于文学与艺术叙事的借鉴。乍看有些缥缈玄妙,但实际上是叙事方法论。没有什么是不能映射于规划的,规划本身就是“界”的集合!
本剧本周将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但本文并非商业广告
——城PLUS特此声明
《一句顶一万句》原是刘震云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三代中原人、那些“讲一万句也不顶一句”的人,出走-回归-获救的故事。小说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译有20多种语言,被称为中国版《百年孤独》。
从“难以言说”的哲学层面上,人生真正唯一重要的问题是死亡,以及因此而生的、一个人尚且活着时候的孤独。人们对其或拥抱、或排斥、或逃避、或顾左右而言他,由此衍生了爱、恨、嗔、痴的人间故事。
从“言说”的语言层面而言,故事无处不在:故事是故事、人是故事、物是故事,空间时间也是故事;譬如城市规划,也可理解为“在都市中,陌生人打破孤独、共识连接、创造城市文明或营造归属感”的故事。
从“如何言说”的叙事层面来说,怎样讲述/重构/还原故事至关重要。——人们都喜欢“讲得好的故事”,因为从这样的故事中,一个人可以见当下、见未来、见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人,就不再孤独了。
因此,“讲好一个故事”很重要。它本身既是艺术,也与我们个体日常相关。
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的导演牟森,曾作为叙事总导演执导2010上海世博会深圳案例馆《深圳,中国梦想实验场》、作为总叙事参与2013上海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开幕演出《上海奥德赛》、2016第十一届上海双年展终端站作品《存在巨链-行星三部曲》。受城PLUS的邀请,牟森导演从叙事的角度,讲述了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叙事方法。
穿过黑暗的玻璃
Through a Glass Darkly
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叙事结构
牟森
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将借用一些西方的正典叙事模式,作为叙事层面的参照和暗示。
01 我弥留之际
《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是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著名长篇小说的书名。这个书名典故出自荷马史诗《奥德赛》。呈现一个农村家庭的主母去世,一家人将其遗体运回娘家安葬,经历了水与火的灾难。这个艰苦的过程堪比《奥德赛》里奥德修斯回乡的旅程。尽管有种种愚蠢、自私、野蛮的表现,这一家人还是为了信守诺言,尊重亲人感情,克服了巨大的困难与阻碍,完成了他们的一项使命。福克纳自己说:“《我弥留之际》一书中的本德仑一家,也是和自己的命运极力搏斗的”。可以认为,《我弥留之际》是写一群人的一次“奥德赛”,一群有着各种精神创伤的普通人的一次充满痛苦与磨难的“奥德赛”。评论家称福克纳这部书通过美国南方普通人表现了“人类的勇敢”。
海报 | 电影《在我弥留之际 As I Lay Dying》
图片来自网络
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从中得到的参照和暗示是:“我弥留之际”,主人公曹青娥七十八岁病危,弥留之际,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七十年前,因为养父吴摩西离开延津。七十年后,通过儿子牛爱国回到延津。“我弥留之际”成为结构全剧的基本框架。戏的叙述主视点。
七十年前的吴摩西和七十年后的牛爱国,这两个曹青娥命运中的关键人物,都因为妻子与别人偷情出走,迫于无奈出外寻找,又因为意外,变假找为真找。命中注定和命运轮回,都是一次历程。他们都是在“和自己的命运极力搏斗”,他们也同样表现了“人类的勇敢”。
本德仑一家人历经了水灾和火灾,这两个极具人类层面象征意味的景象,同样可以引入到《一句顶一万句》的主人公的历程中。杨百顺可以在洪水过后的庄稼地岔路口遇见下乡传教自行车坏掉的老詹和小赵。杨百顺在背负老詹前行的途中,改名杨摩西。杨摩西后来入赘吴香香家,又改名吴摩西。吴摩西用老詹死后留下的教堂图纸做了一座竹教堂,吴香香一把火烧了它们。
这是一种意象暗示。
02 奥德赛
《奥德赛(Odyssey)》是著名的荷马史诗之一。讲的是特洛伊战争之后,奥德修斯历经艰难险阻,用了十年时间返乡。史诗用了双向历程,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出门寻找未归的父亲,奥德修斯历经险阻返乡。这是一种圆形叙事。
Odysseus In Polyphemus' Cave by Jacob Jordaens, painting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一句顶一万句》中,时隔七十年的吴摩西和牛爱国都历经“假找”到“真找”的历程,最后,现实中的牛爱国找到了另一世界的吴摩西。这也是一种双向历程,也是圆形叙事。
这是一种意象结构暗示。
03 窄门
“窄门(The NarrowGate)”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13-14节:“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Matthew 7,13:Enter through the narrow gate.For wide is the gate and broad is the way that leads to destruction,and many enter through it. Matthew 7,14:But small is the gate and narrow the way that leads to life,and only a few find it.
这说的是救赎和获救。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中,无论曹青娥,还是吴摩西和牛爱国,都通过执拗的找,完成自我救赎。老詹和教堂更是剧中拱柱式的支撑。
由此,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异常简洁和清晰:获救。通过自我救赎获救。
曹青娥在弥留之际,最后进到窄门,获救。
这是一种意象暗示。
04 穿过黑暗的玻璃/犹在镜中
“穿过黑暗的玻璃/犹在镜中(Through a Glass Darkly/We See in a Mirror,Dimly)”借自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名字。
典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12节。英译源自《圣经》英文钦定本(KJV),作“For now we seethrough a glass, darkly;but then face to face.”;英文新国际版(NIV)作“Now we see buta poor reflection as in a mirror;then we shall see face to face.”;英文新标准修订版(NRSV)作“For now we seein a mirror, dimly;But then we will see face to face. ”。
中文和合本译作: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模糊不清原文作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剧照 | 电影《Through a Glass Darkly》
图片来自网络
曹青娥的一生、吴摩西的一生、老詹的人生,以及牛爱国的人生,都如同暗夜行路,穿越黑暗的玻璃。七十年时间如同黑暗的玻璃,相隔的吴摩西和牛爱国的命运轮回又如同镜子。犹在镜中,实在准确。
这是一种意象结构暗示。
05 面对面
“面对面(Face to Face)”同样来自英格玛·伯格曼的片名。典同样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12节。
海报 | 电影《Face to Face》
图片来自网络
曹青娥因为吴摩西出延津,通过牛爱国回延津。牛爱国回延津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他凭借教堂图纸,溯源到咸阳,最后见到吴摩西的照片。这是命运轮回的面对面。
这是巨大的意象暗示。
06 出埃及记
“出埃及记(Exodus)”出自《圣经旧约》的摩西五经。摩西带犹太人出埃及,脱离苦境,前往应许之地。
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用出延津记来向出埃及记致敬。书中老詹接到遥远的意大利的妹妹的来信,妹妹的孙子在信中说:“舅姥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说的是脱离苦境,应许之地则是心安之处。《一句顶一万句》中的老汪,为摆脱“苦”而西行,寻找心安之地。随遇而安,吴摩西、牛爱国都在寻找自己的应许之地。
从脱离“苦”境,寻找应许之地的意义,曹青娥、吴摩西、牛爱国的“出延津”和“回延津”都是一种出埃及记,一种英勇的壮举。
这是一种意象暗示。
07 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尘归尘,土归土(Ashes to Ashes,and Dust to Dust)”《圣经创世纪》第3章第19节。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总感觉这也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意味。一句顶一万句中有两个人物死亡的场景:老詹的死亡和曹青娥的死亡——就是这种感觉。两个人物都死的尊严、庄重。尘归尘,土归土是灵魂的获救。
这是一种材料意象暗示。
08 众声喧哗
“众声喧哗(Full of Noises)”出自威廉·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你们不用恐惧,这岛上终生喧哗。”
《一句顶一万句》中人物众多,说话也多。我请震云用一句话说,中原是什么?震云说:中原是一种态度。
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线索,一件事是八件事。原因是对中国人来说,一件事中有几个人,就有几个道理,就有几种逻辑。如果说,中原是一种态度,也可以说,中国是一种逻辑。
这对于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歌队叙述线,是一种概念暗示。
09 存在巨链:时间尽头 黑暗深处 无限视角
“时间尽头、黑暗深处、无限视角(The Great Chain of Being:The End ofTime-Towards Darkness-Infinite Perspective)”是2016年第11届上海双年展空间作品“存在巨链-行星三部曲”中的三部曲。
牟森+MSG | 巨链-行星三部曲
图片来自网络
中原大地,七十年时光。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命中注定的前世今生和命运轮回的前因后果,这是一个巨大的命运链条,此一巨链中,有众多的人名和无数的地名,出延津和回延津,寻找的路线和获救的路径,延津-沁源,河南-陕西-陕西-河北。中原-中国-人类。
时间尽头、黑暗深处、无限视角,这是意象暗示,也是意象结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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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作者 | 牟森
作者简介:
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媒介展演系主任,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创意媒体“剧集”方向和空间设计与叙事工程“巨构”方向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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